李煜词《一斛珠》赏析
晓妆初过,沈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
——《一斛珠》
李煜是五代十国时的南唐国君,工书法,善绘画,精音律,尤以词的成就最高。他的词大体可分为两类:第一类为被俘后的作品,亡国的深痛,对往事的追忆,大都哀婉凄绝,情真意切,千百年来为人称道;第二类为被俘之前所写的,主要反映宫廷生活和男女情爱,如这首《一斛珠》。《全唐诗》中收李煜的这类词共四首,三首《菩萨蛮》,另一首便是《一斛珠》。这些词既不能算爱情诗,也不是色情诗,所以我们称之为艳情诗或许才较为合适罢。
李煜的另三首《菩萨蛮》词学家们都认为是为小周后作的。这首词中佳人以“檀郎”相称,“檀郎”者,所爱慕之男子也,这样,我们不妨也将这词中的佳人看作是小周后。
这首词在清代舒梦兰辑的《白香词谱》中题为“美人口”。唐圭璋在《唐宋词简释》中亦释为“咏美人口”。全首词紧扣着口字来写,但又不为口所束缚,通过美人之口精细地描画出美人的音容笑貌,同时又倾注了李后主本人的感情。
开首两句从梳妆写起,叶嘉莹先生在《迦陵论词丛稿》中对“晓妆”和“晚妆”之别讲解得很精辟,“晚妆”必定是为了参加宴会,而且必定是在灯光下的,所以特别浓艳。“晓妆”则不然,这是在白天日光下的,是平常生活中的梳妆,不必太浓艳,也不需太浓艳。“沈檀”是指沉檀香水。“些儿个”,是说少许的意思。又用“轻”字。这些都显出美人的淡雅清丽。当然,这里用“晓妆”,并说“初过”,主要还是点明时间。“沈檀轻注些儿个”,是以在口中注一点点香水来具体表现梳妆,抓住一个口字,并不是在梳妆后再注香水。后三句写美人笑露皓齿,唱破朱唇,仍然不离一个口字。这三句好处在于以“丁香”、“樱桃”来作比,“丁香”色白,“樱桃”果红。红白相间,色彩非常美艳,形容牙齿和嘴唇也很贴切。中国古典美女的标准中,“樱桃小口”是必具的,谓其小而红润如樱桃。因此,以“樱桃”比美人之口,前人用得很多,如张宪《太真明皇并笛图》有“露湿樱唇金缕长”,白居易有“樱桃樊素口”。而以丁香喻齿则不多见,这里用得比较新鲜。同时用“微”、“暂”形容“露”和“引”两个动作,把美人唱歌的矜持神态细致地刻画出来了。“暂”,张相在《诗词曲语辞汇释》中释为才、刚。过片二句写饮酒,不着意写口,又不脱离口,正是张炎所谓“咏物不滞于物”,“所咏瞭然在目”(《词源》)“裛”通浥,沾湿。陶潜《饮酒》诗有“裛露掇其美”。“殷色”,是赤黑色。“可”,是称意、中意的意思。这句说罗袖沾湿成一滩滩赤黑色,看上去愈加可爱。“旋”,犹屡也。“涴”,沾污,韩愈《合江亭》诗有“愿书岩上石,勿使泥尘涴”。这句说酒喝多了,杯中的美酒美酒频频泼出。这是对上面一句的补充说明,先说沾湿的罗袖颜色可爱,再说这是因为喝多了,杯中的酒屡屡泼在罗袖上,使人想见喝酒的情景。此种例子在诗词中颇多,如小晏《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锺,当年拼却醉颜红。”沈德潜在《说诗晬语》中把这种方法称为“逆挽法”,说“诗中得此一联,便化板滞为跳跃。”末三句写的实在妙不可言,前人论词说:“词起、结最难,而结尤难於起。”(沈祥龙《论词随笔》)要“如众流归海,要收得尽,逥环通首源流,有尽而不尽之意。”(王又华《古今词论》)李后主的这结尾便是这样,“绣床斜凭娇无那”写美人斜倚在精致的床上的娇态,李后主是很懂得美的情趣的,直躺在床上便不美,唯有斜倚才能使佳人的容貌之美和情态之美充分显示出来,这句中的“斜”字最为重要。这里写佳人的静态。“嚼烂红绒,笑向檀郎唾。”则是写佳人瞬间的动态。高启《效香奁》诗有:“绣茸留得唾痕香”,现代的女子是咬手帕,这大概是女性在某种状态下的一种习惯性动作。这两句突兀而起,嘎然而止,词到这里也结束了。为什么要唾?这是无法解释的,完全是人在特定环境中下意识的举动,李后主准确地捕捉到了这个动作,并且如实地写了出来,自然纯真,毫不雕饰。用“嚼”用“唾”,最后依然没有脱离一个口。美人是实写,檀郎是虚写。整个结尾三句,有静有动,有虚有实,将佳人的娇态刻画得栩栩如生,真是“喜容原好,愁容也好,蓦地间怒容越好。”(《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末了还给人留下言已尽意无穷的感觉。
这首词倘是一般词人所作,写得有情有致,活灵活现,原不失为一首好词,描写的不是秦观的“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满庭芳》)贺铸的“向睡鸭炉边,翔鸾帐里,羞把香罗暗解。”(《薄幸》)更不是“迟日昏昏如醉,斜倚桃笙慵睡。乍起领环松,露酥胸。”“小簇双峰瑩腻,玉手自家摩戏,欲扣又还停,尽憨生。”“檀郎含笑将人戏,故问夜来情,回头斜眄,一声低啐,你作么生!”之类的色情词。也远胜于唐玄宗“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好时光》)那样没有典型形象、没有人物性格的作品。但,因为是李后主所作,词中“檀郎”者,李后主也。李后主,皇帝也。皇帝素来是至尊的,七老八十岁的大臣尚得跪在几岁十几岁的小皇帝面前诚惶诚恐,而这里一个女人——一个封建社会中的女人,竟敢向皇帝“唾”起来了,被“唾”的皇帝还敢于把这些描绘出来,这实在是了不起的。人们常常引用《红楼梦》十七回中贾宝玉从大观园中题对额出来,小厮们“不容分说,将宝玉所佩之物,尽行解去。”来说明宝玉的平等思想,那么,在这词中皇帝与佳人的关系也确实是平等的,是有感情的。
再从词本身反映出来的格调、情趣来看,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情爱的追求,是作为一个人应该有的精神上的享受,这并不是建立在美人的痛苦上的,格调是高的。整首词反映出李后主纯真的天性,是和谐的,是美的。车尔尼雪夫斯基说:“美就是生活”,读着这样的词,不是能给人以美的享受,不是能激起人们对生活的热情,唤起人们对美的追求吗?我以为李后主的几首艳情词是应该有其美学价值而给以恰当的肯定的。
一九八二年四月二日
2008年2月18日星期一
2007年11月7日星期三
墓志铭
先父讳正鸣,世为浙江海盐人氏,甲子年六月十六生于沪上。自幼失怙,家道中落,母子姊弟,相依为命。及长,妻席氏佩英,有三子兆祺、兆龙、兆棠,一女革菲。夫妻情笃,子女颖慧,家室和睦,其乐也融融。
先父好读书,古今中外,涉猎颇广,偏爱《红楼梦》、《围城》、《基度山恩仇记》。喜运动,犹善乒乓。通音律,低吟高歌,感心动耳。善饮酒,然每每对影独酌,借酒浇愁耳。
先父狷介刚直,有傲骨,不媚权贵。与朋友交,重义,亲之信之,以为手足。丁酉之冬,不解“禅机”,长官诱之以卖友,拒之斥之,遂恶之。未几,以莫须有治罪,身入囹圄。时值天灾人祸,民不聊生,况南冠乎!一去廿载,历尽艰辛,劳尽筋骨,九死一生,扪心思过,唯不知何罪之有!久之,似有所悟。丙辰初夏,挚友马亦伦病死于牛棚,遂忧忧不已。秋,庆父自去,四凶并除。先父与儿痛饮数杯曰:天网恢恢疏而不失,社稷有幸也。子夜已过,黎明将至。然经年苦役,遍体伤痛,积怨成疾,竟罹绝症,一病不起。丁巳年六月廿三卯时,终于家,年五十四。又四年,乃平反昭雪。死者已矣,夫复何言!
今母子团聚,兄妹欢颜。儿女皆已成家,有孙二:丹石、君石,外孙张亦弛。衣丰食足,生活安定。
遵父之嘱,以丙寅年立冬葬先父之遗骸于姑苏东山。长子祺亲笔铭之,以尽其孝。铭曰:
茫茫冤,浩浩劫。欲叹无声,欲哭无泪。神州罹难,庶人何免。死者已矣,生者扼腕。志而铭之,藏之墓中。葬于幽谷,以安其魂。呜呼哀哉。
先父好读书,古今中外,涉猎颇广,偏爱《红楼梦》、《围城》、《基度山恩仇记》。喜运动,犹善乒乓。通音律,低吟高歌,感心动耳。善饮酒,然每每对影独酌,借酒浇愁耳。
先父狷介刚直,有傲骨,不媚权贵。与朋友交,重义,亲之信之,以为手足。丁酉之冬,不解“禅机”,长官诱之以卖友,拒之斥之,遂恶之。未几,以莫须有治罪,身入囹圄。时值天灾人祸,民不聊生,况南冠乎!一去廿载,历尽艰辛,劳尽筋骨,九死一生,扪心思过,唯不知何罪之有!久之,似有所悟。丙辰初夏,挚友马亦伦病死于牛棚,遂忧忧不已。秋,庆父自去,四凶并除。先父与儿痛饮数杯曰:天网恢恢疏而不失,社稷有幸也。子夜已过,黎明将至。然经年苦役,遍体伤痛,积怨成疾,竟罹绝症,一病不起。丁巳年六月廿三卯时,终于家,年五十四。又四年,乃平反昭雪。死者已矣,夫复何言!
今母子团聚,兄妹欢颜。儿女皆已成家,有孙二:丹石、君石,外孙张亦弛。衣丰食足,生活安定。
遵父之嘱,以丙寅年立冬葬先父之遗骸于姑苏东山。长子祺亲笔铭之,以尽其孝。铭曰:
茫茫冤,浩浩劫。欲叹无声,欲哭无泪。神州罹难,庶人何免。死者已矣,生者扼腕。志而铭之,藏之墓中。葬于幽谷,以安其魂。呜呼哀哉。
2007年9月13日星期四
金缕曲——往事何曾忘
壬午年夏,同学聚会南昌,离别已二十年矣,填词以记之,调寄
《金缕曲》。
往事何曾忘。想当年,邓公出山,重开金榜。记得西窗同剪烛,话尽潮生水涨;最心欢,百花齐放。日读诗书千万卷,到晚来,星夜作蓬帐。笑谈里,东方亮。
廿载故地相寻访。觅旧综,陋室犹在,澡堂换样。青眼高歌俱未老,“难忘今宵”齐唱。谁道别易相聚难,伊妹儿,含笑对情郎。明月夜,莫惆怅。
《金缕曲》。
往事何曾忘。想当年,邓公出山,重开金榜。记得西窗同剪烛,话尽潮生水涨;最心欢,百花齐放。日读诗书千万卷,到晚来,星夜作蓬帐。笑谈里,东方亮。
廿载故地相寻访。觅旧综,陋室犹在,澡堂换样。青眼高歌俱未老,“难忘今宵”齐唱。谁道别易相聚难,伊妹儿,含笑对情郎。明月夜,莫惆怅。
2007年8月28日星期二
插队琐语——大批资本主义
大队主任徐某昼寝,入夜则集会批判资本主义。“尾巴”早已割尽,夜夜深挖一无所获。农民、知青皆疲惫不堪,满腹怨气。一日收工,行至村口,见仓库壁上赫然新书大字六个:“大批资本主义!”知青汪先生凝视良久,似有所得。夜深,依旧开会。汪先生语出惊人:“队里有大批资本主义,要挖将出来。”徐主任如见猎物,小眼发光,急问:“何人?何事?快快揭发!”汪先生缓缓道:“吾见壁上所书。”徐主任怒曰:“大批资本主义不是大批资本主义!知识青年,狗屁知识!”
一九八六年
一九八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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